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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溪嘩嘩地流
□ 吳梅英
挑著柴從山上下來,澗水在身邊,嘩嘩流淌。
上山時,我們似乎沒有聽到這樣的響聲。大約那時候我們說笑的聲音太響了。我們一群人,都是老屋的孩子,姐姐帶著妹妹,嘻嘻哈哈,一路拾級而上,去到北邊一座叫凹坑的山上砍柴。我們砍了大半天,人人都挑了一擔回來。柴擔壓在一邊肩膀上,頭歪向另一邊,說笑就沒有了;只有腳步落在石級上,密集的,有節奏的,聽著像一支負重疾行的隊伍。
溪澗的水流一路跟隨,有時響一些,有時輕一些。多數時候,我們看不見它的身影,卻看見竹瓣搭著的水橋,叮叮咚咚,一節落入另一節。我們渴了,將柴靠到山邊,用木棒抵牢了歇著。大的孩子跑前面,小的跟后面,一起來到田頭,俯身湊到竹瓣上,鴨子一樣喝水。
這條溪澗從北山山坳下來,小路繞山背而行,路與澗水之間,是田地。漸進山腳,有一交匯處,兩塊長長的石板鋪成橋,我們從板橋上走過,看見流水在腳下淙淙而走。過了板橋,路又繩索一樣蕩開,繞層疊的梯田向村后延伸。澗水卻在梯田另一頭,于長茅草的遮蔽下,嘩嘩有聲。
只有到了村北那棵大柳杉旁,一片南瓜藤架起的天地里,我們才再次看見水流。它從山石拐角處沖出,落入村北大水潭,發出清脆的鳴響。
村北這個水潭似乎永遠罩在一爿南瓜藤下。這顯然是我記憶的誤區。南瓜夏天成熟,南瓜藤自然也存在于夏天,其它季節,這個水潭上空應當只留存空空的南瓜架,潭中應該可見天光云影徘徊,可我卻沒印象。唯一的解釋,是我只在夏天親近這個水潭。老家地勢高,氣候寒冷,其它季節,我斷然是不敢下水的。即使夏天,奶奶也說,這水“毒”,不要把腳浸入水里。我因此只在那兒洗洗手;蛘叨自诎哆,看屋后人家的女孩脫了鞋子趟在潭里洗菜。有時,有田里下來的男人,趿踏著拖鞋直接下到潭里。偶爾,我也看看頭頂一個個南瓜,一種安臥著的豐盈與美好,就在心里潛滋暗長。
這一片南瓜是我家的,北邊柳杉下一大片菜地都屬于我家,這個水潭因此帶了一種親密的氣息。順著水潭往下,溪水進入村莊,以溝渠的形式,緊貼墻基、路基,從北向南流過大半個村莊。發大水的日子,溝渠的水漲滿了,一路咆哮而過。隔著梁家堂和葉家堂,我在老屋就可以聽見它轟轟的巨響。我循著這響聲跑來,站在三重樓東側小門外,遠遠地看。不要低估水的力量,奶奶跟在我身邊,拉了我的手輕聲叮囑。生命因此充滿該有的謹慎和敬畏。
在抵達南向終點前,水流要穿越一段黑暗的旅程。操場外邊溝渠上方,幾戶人家的茅廁架設在那里。奇臭無比的碩大糞桶,脫了褲子的大人和孩子,隔著茅廁的矮門就可以看見。流水就從這糞桶底下穿過,嘩嘩嘩,低了頭憋了氣急走。到達南向出口處,它大口呼吸著,從石塊壘就的小小堤壩上跳躍而下,激起連片白色的水花。
那時候我像一只小螃蟹,曾經爬上過這個堤壩,沒聞見臭氣,卻嗅到了水花里逼人的陰涼。我爬上堤壩朝黑暗的溝渠看了一眼就下來了,退到水中一塊大石頭上。我站在這石頭上深吸一口氣,抬起右腳跳上一塊更大的石頭,進入村中心水潭。
北向而下的水流,至此匯入村莊自西向東流淌的主溪,結束自己一路南下的使命,奔向未知的前方。
村中心這個水潭,是村莊的一面鏡子。
夏日早晨,姑娘們早早拎著一籃子衣服來了。在橋頭許多男性目光的注視下,她們低了頭,和羞走,走下石階,走到一塊塊繞潭擺放的石頭上,放下籃子洗刷。一些大而平坦的石塊,可以蹲兩個姑娘。她們洗刷著,說笑著,蹲俯的身子隨手中動作有節奏地晃動。有穿了嶄新褲子的,深怕蹲出皺褶,小心折了褲腿,下到潭里。洗刷過的衣服扔進潭中,水草一樣飄搖;姑娘的倩影,也一起飄搖。橋上小伙子站不住了,撿了樹枝扔進潭里,激起一片水花。笑聲飛起來,水鳥一樣翩翩。潭下浮游的幾只大白鵝也不淡定了,嘎嘎兩聲,伸長了脖頸朝著潭中張望。
秋天的黃昏,寒氣從水潭往上升,下水的人日漸少了。唯有潭上傳西家菜地里那一樹梨成熟時,人們會毫不猶豫跳入水中,撿起偶爾落入潭中的梨。我常常站在傳西家菜地邊的小路上,抬眼望著一個個長橢圓型梨掛在高高的樹上,我期待有一陣風經過,有一只沉睡的梨,落到我腳邊,被我的手輕輕撿起,這樣的機會,似乎是零。我曾在他們家摘梨時站在潭中等待,聽見醒來的梨撲撲跳入水中,搶梨的大人和孩子,攪動一潭溪水。某個早晨,睜開眼睛,看見一只破了皮的梨出現在我床頭邊四方木箱上。一個青花瓷碗里,一只淡黃色的梨,水漉漉的,帶著清晨的靜謐與夜晚的清涼。奶奶說:你娘穿了雨鞋,天沒亮就去潭里撿了。
我可以想象我娘撿梨的畫面。她知道夜里風大,梨會從樹上落下來。于是早早起床,拿了電筒,悄悄走出家門下到潭里。電筒的光慢慢掃過潭水,潭水在被照亮的瞬間醒來,那一只沉入潭中的梨也醒來。我娘發現了,咧著嘴笑,無聲的,甜蜜的。我娘撿到便宜時總是這樣偷偷對我們笑。
我起不了這么早去撿梨,也不可能在白天搶到;但我可以終日在潭里撈魚。潭里的魚多著呢,有手指大的節斑,瓜子大的魚苗,還有黑黑的小蝌蚪。我同老屋的阿花、麗媛、敏香一起,拿了簸箕或臉盆,天天下到潭里。魚一群一群,在水草邊游蕩。我們將簸箕或臉盆沉入水中,靜靜等待;魚成群進來,我們慢慢端起簸箕或臉盆,魚就留下了。大約魚實在太小,我們撈了從來不吃,只養在溪邊剛剛用石塊圍成的小水潭里,或者直接就養在某塊大石頭上積聚的一抔水中。這么養一會兒玩一會兒,待上岸時就又放了。有時候,我們不拿工具,只將兩只手掌一次次合攏,也能撈著小魚;蛘,翻起一塊塊石頭,看螃蟹橫著身子在水底急急逃跑。時間就這樣輕快地走了,流水一樣,去向無限遙遠的地方。
某一日,估計是玩厭了撈魚游戲,我們循著溪流往上走,不知不覺就走到學校教室下邊的溪水里,往身后看,發現熟悉的水潭已經不見時,忽然體驗到一種冒險的樂趣。向前吧,不知誰說,一直向前走。一伙人精神抖擻的,再向上卷卷褲腿,嘩啦嘩啦,又繼續出發。我跟在后面,興奮極了,近乎要找到水流的源頭,抵達神秘的來處。
這段河流,平常只有一些調皮男孩穿越。我站在村中心水潭里,看見過他們笑著鬧著往上游走,逐漸就消失在水草豐茂處。我無數次想象過那未知的溪流里有什么,怎樣深的水潭,怎樣長的水草?溪水最深處,可有大魚和傳說中的水怪出沒?
那天我們什么都沒有遇見,除了青青水草,潺潺溪流。村后田邊,一條石階從田岸上伸下來,女孩們笑著跳著就上去了。我站在岸上,拎著兩只濕淋淋的褲管,望著前面未知的河段,深感遺憾。
長大一些后,我曾去西邊砍柴。在上游男孩聚堆游泳的青潭邊山上,遠遠看見過赤條條人魚一樣躍入水中的身影,笑聲與水花在潭水上方飛揚。有不放心的母親,循著溪水一路追蹤而來,叫罵著催促自己的孩子上岸。青潭是死過人的,游泳的孩子,從水里被撈起時已停止了呼吸。死亡和高山的寒涼,阻擋了人們對水的親近。
唯有村中心水潭,帶著親切的面孔,陪伴村人走過一個個沒有男人的冬天。秋天一過,男人們就挑著擔子走了,他們順著溪流走過村口平水王廟、五顯廟、馬夫人社殿,去到遙遠的他鄉做香菇。沒有男人的日子照樣要過下去,只是村莊冷清下來,水潭冷清下來。姑娘們不再天天洗衣服了,橋頭上,少了射向潭中的熱切目光。冷風從潭上刮過,冰雪呼嘯而來。
冰雪消融,春暖花開,這是整個村莊的期待。
一個春天的午后,我和妹妹順著溪流往東走。不知是第幾天了,我們走出村口等待爺爺歸來。這一天,在五顯廟外的石板橋上,我看見我的爺爺在大山的暗影里向我們走來。他穿一件棕紅色衛衣,肩頭擔子上,撂一件青黑外套。我們大聲叫喊著向爺爺跑去,路旁溪水嘩嘩。爺爺沒有很多表情,只微微笑著,摸了摸我們的頭。大山微微笑著,默默頷首。
傳說中,一條巨龍盤桓九天,于林木葳蕤處,聞水聲淙淙,鹿鳴呦呦,倏然降落,順水而走,潛入深潭,故名龍井。南北山脈上,九條小龍一路奔騰,化為山澗,白練一樣垂掛下來。所有水流匯入穿村而過的主溪,在五顯廟外巨龍潛伏的龍井潭里盤旋良久,方才湯湯而去。
龍井潭深不見底,卻淹不死人。村人這樣說。
一塊石子扔下去,下面另一個縣城某小鎮就可以聽見叮咚的聲響。我向來客描述龍井潭的傳奇。
每一次,我站在潭邊,都會撿一塊石子扔進潭中。潭水碧綠,寧靜無波,石子落入潭中,咕咚一聲就不見了。不知另一個縣城的某個人,是否聽到過這一聲輕響。而我,在遠離家鄉的許多夜晚,確乎聽見過那響聲。響聲過后,溪水又嘩嘩地流。我就在這聲音里睡著了,久久不愿醒來。